2023年8月起,不少插畫師發布停更通知,他們質疑小紅書旗下AI繪畫產品TriK未經允許,將其繪畫作品“投喂”給AI訓練,引發版權爭議。
事情最早源于插畫師雪魚質疑 Trik AI發布的圖片與自己的原作非常相似。幾天后,陸續有多位插畫師發現自己的作品疑似被AI喂圖洗稿。隨著事件發酵,一些原創畫師宣布停更,有用戶將頭像更換成統一的“抵制AI”圖案,以示抗議。
2023年以來,ChatGPT在國內掀起了一場AI大模型的狂歡,生成式AI熱度空前,百度、阿里、字節等互聯網大廠紛紛入局。小紅書也在籌備獨立的大模型團隊,并在4月上線“Trik”。2023年5月底發布的《中國人工智能大模型地圖研究報告》顯示,參數在10億規模以上的大模型,全國已發布79個。
生成式AI帶來的狂歡仍在繼續,但也有不少人擔憂AI是否會代替人類的工作,而原創畫師目前是受沖擊最大的職業之一。
畫師在流浪
插畫師林夢的第一反應是憤怒,她相信每一位對作品付出時間和精力、認真做原創的人都無法接受。
林夢5歲開始畫畫,一直沒有停止。小時候家庭條件普通,被送到繪畫學前班只是因為當時比幼兒園的托管費用更便宜,也是這樣的機緣,鋪就了她以后的人生道路。童年時期,她就是一個喜歡安靜的孩子,不會大吵大鬧,能坐得住,畫畫對她而言是一種發泄和表達的手段。
沒有漂亮衣服穿,渴望擁有,她就畫出來;偷偷買過期的雜志,臨摹時尚雜志的人物速寫,在這個過程中感受到快樂,她很小就知道美院的存在,那是一個“向往的地方”。在美術老師口中,她就是一個“為美院而生”的孩子,也大概知道自己長大以后一定會考進美院。
從畢業于天津美術學院,到成為一名插畫師,一切都是按照理想中的步伐在走。
早在兩年前,她就嘗試過使用AI繪畫。當時的技術有限,“非常小兒科,不太成熟”,但AI繪畫誕生本身就已經超乎她的想象:冰冷的電子信息通過算法訓練就可以完成一幅畫。后來這些技術上的突破,更像是一種必然。
林夢并不排斥AI,科幻題材也一直是她創作的偏愛,就像她相信有外星人存在?!懊總€領域都需要科技化發展,就像小時候大家都在紙上畫畫,后來又在電子設備上畫畫一樣?!睆漠斚碌臅r代,過渡到人工智能時代,怎么和諧相處是過渡期需要所有人去共同應對的事。
矛盾在于和諧相處是困難的,“因為它確實觸犯到了我們的利益,其實也是尊嚴問題,別人偷了你的成果,你很難會大方地讓它拿去?!绷謮粲X得,AI的不公平之處也在于,創作者要花一個月或者更長時間創作的作品,AI可以在幾分鐘內畫出來差不多的效果,雖然細節不足,但已經能達到圈外人乍一看還不錯的效果。
作為一個沒有情感的AI,之所以能夠達到這個效果,是因為有大量的原創作品“投喂”,對原創作者來說,這是一件不公平又難解決的事情。沒有規則,沒有相關法律約束,虛擬與現實就會產生沖突。
2018年,林夢入駐小紅書,以“榴蓮煲排骨”的筆名陸續發布原創作品。事件發生之后,她宣布停更,去其他網站重新開始。
原創畫師李可也和林夢一樣,在知曉小紅書和TriK的這一做法之后,決定停更,并把自己的頭像更改為“拒絕AI”的圖案。在聊到這一話題時,他仍然氣憤,覺得這種做法是拼接、投喂、訓練而非創造,“只是剽竊前人的辛苦努力拼接而成的尸塊,所以我不會認可AI,更不會把AI當成工具,它本質上是剽竊?!?/p>
離開了平臺,去別處似乎也只是一個暫時的容身之地,未經授權的作品用于AI訓練的現象普遍存在。浪潮卷向所有角落,似乎是早晚的事。
2022年11月,插畫師洛柒也在微博質疑二次元AI繪畫應用Niji·journey涉嫌抄襲,該應用生成的許多圖片與一些畫師的原創作品相似。
2023年3月,網易旗下LOFTERAI繪畫功能也被質疑使用用戶作品進行AI訓練,導致不少原創畫師逃到了其他平臺。隨后,LOFTER下架相關產品,并發布官方致歉信。而如今,其他平臺也無法保證這群“流浪”的畫師能夠找到一個庇護所。
8月,B站也因涉嫌用AI繪畫洗稿、侵犯網易游戲《一夢江湖》版權而登上熱搜。當時,在B站主頁更新的“七夕夜”活動宣傳圖被網友懷疑使用AI制作,還融合了另一位原創畫師的作品,甚至留有細節bug:凹進去的手,只有一半的鞋子。
不久前,風頭正勁的OpenAI和微軟收到了一份長達157頁的集體訴訟書,被指控未經允許而使用數以億計的互聯網用戶的個人信息。原告律師引述了OpenAI安全部門負責人的一段公開發言,該發言指出,它們的AI產品是“一項相當不成熟的技術”,如果沒有足夠的安全防范,激進地部署AI模型將是非常魯莽的。
就像畫師們停更、逃離,或者在作品上標注“禁止AI”,或學習防止被AI訓練的方法,都只是暫時,他們非常清楚,這將是一場漫長的挑戰。AI浪潮滾滾向前,眾生皆被裹挾。
AI沖擊:一些人擁抱,一些人被裁員
職業畫師Zela從業兩年,是AI繪畫最早的一批嘗試者——最開始她并不認可AI,但現在已將AI作為工具運用到繪畫中。
她日常的工作流程是:在構圖上借鑒AI,畫好草圖后,根據AI的一些圖片進行配色,把AI當作一個素材庫或導師,繪畫步驟沒有明顯變化,但找素材的速度更快了。對她而言,耗費時間的步驟不是細化,而是前期出多種方案供甲方挑選,調整方案直到定稿,可以省下大量重復工作的時間,但因為她與AI還在磨合階段,總體效率目前沒有提高。
從早期不認可AI,到接受和擁抱,最關鍵的原因在于,Zela發現它可以做到輔助作畫,而且AI生成的作品有一半有可取之處,“我可以從中學習、吸納?!?/p>
在她看來,AI繪畫目前還只是工具,但以后將是繪畫的趨勢,“因為太便宜太方便了,尤其最底層的人受影響最大。視覺中國、Artspace、Pixiv已經開通AI供稿渠道,AI圖也已經在商用,主要集中在新媒體、活動海報等設計工作中,對動漫和游戲的影響還需觀望?!?/p>
游戲行業從業者林源告訴《南方人物周刊》,游戲原畫師包括場景原畫、角色原畫、美術宣發原畫等,不少公司會將游戲原畫設計需求外包給專門的公司去負責。外包是按照每張畫的金額來付費,可以節省人力成本。
“我所在的游戲項目,已經很明確地用AI做了一些角色設計。據我所知,還有其他幾家類似的游戲公司也用了一部分AI繪畫技術。最直觀的影響就是,本來我們可能要發外包或內部人員去做的一個需求,直接用AI就可以解決了?!彼岬?,游戲領域的一些中小廠甚至大廠都有用到AI,只是運用程度和修改程度不同。
林源舉例,比如原來畫100張原畫,要招5名原畫師做3個月或更長時間?,F在可能只需要一名原畫師,100張圖用AI出圖,他來做修改,這是一套已經廣泛商用的模式。
林源說目前AI的影響主要還在下沉市場,能夠替代的是對質量和藝術造詣追求并不高的那部分市場,比如網頁上的游戲廣告,很多都是AI作畫。一些對美術包裝要求不高的游戲類型,也可以采用AI,但對一些要求較高的需求,需要花費時間設計打磨,目前AI是遠遠沒有辦法達到的。
林夢的觀察與此類似,大廠也有在用AI,但大部分只是輔助參考,并不是完全取代。因為目前的技術還無法取代,但它的確會取代一些快速出單的小公司,“這樣的市場需求一直存在,只不過以前畫師東拼西湊出來還需要一段時間。AI可以非???,幾分鐘或幾秒鐘,所以才會威脅到這樣的一部分公司?!?/p>
AI沖擊的范圍正在越來越廣泛,不少游戲公司的美術設計崗位開始裁員,也有不少公司減少原畫師崗位招聘。一位二線城市游戲公司的原畫師回憶,前幾年找工作還很吃香,現在公司大裁員,只留了3位原畫師崗位,其余全部被裁。大廠也有危機感,某位大廠畫師提到,公司專門調教AI已經花了快一年時間。
“原畫師去面試,工資很容易被壓價,不會給太高。一些做原畫外包需求的公司,明顯感覺需求量變少了,之前一個月不愁單子,現在可能一個月只有這幾單。因為有一些需求已經能夠用AI來完成了,這是原畫師的窘境?!绷衷此诘挠螒蝽椖棵佬g負責人提到。
“AI會先從替換勞動力開始,就像在工廠里機器人替換工人,如今AI就是創作工廠的機器人。那些偏向于重復的、技術含量不是那么高的工作會被替換掉。原畫師會越來越卷,整個行業越來越精英化,崗位肯定會少。除非整體的市場規模變大了?!绷衷凑J為,AI的出現還是為了滿足市場需求,哪些可以被現有的AI技術替換,自然而然就會被替換掉。隨著未來AI技術的提高,畫師這份職業的危機感也會更強烈。
即使未被AI波及的畫師也發現,AI出現之后,客戶對時間的要求越來越高了。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個快節奏時代催生出來的需求,也倒推了整個生產鏈條的變化。
侵權行為難舉證
生成式AI的訓練數據庫非常龐大,也導致保護知識產權成為現階段的一個難題。
上海大邦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知識產權律師游云庭告訴《南方人物周刊》,主要難點在于舉證,作者沒有辦法證明平臺使用了自己的作品進行訓練。根據我國著作權法規定,使用他人著作權作品訓練人工智能的,應當取得著作權人的許可,但訓練的過程不透明,所以作者比較難維權。
他還提到,人工智能生成的作品哪怕與原作者的比較相似,如果在特征性文件(指作品的特有元素)上不一致的——比如騰訊的logo是兩只企鵝,企鵝的圍巾或蝴蝶結就是特征文件,如果特征文件不一致的,僅僅是一只黑白相間的企鵝——不會被認為構成著作權侵權。
上海曼昆律師事務所律師劉紅林亦指出,根據現有法律和原則,如果平臺未取得著作權或著作權授權的作品,擅自使用作者的原創作品進行AI訓練、生成內容,存在侵犯著作權的風險。難點在于我國《著作權法》并不保護諸如風格或理念等抽象的“思想”,而僅保護繪畫中的具體元素等“思想的表達”,但也恰恰是“思想”方能體現作者的獨創能力。在此背景下,若作者發現AI繪畫作品與其本人作品存在相似的畫風,則維權的難度較大;只有在AI繪畫作品存在明顯抄襲的情形時,才可以向其主張侵權責任。
在如何證明AI對原創者的侵權行為上,劉紅林指出,當前AI技術發展迅速,對素材的選擇隨機性強,算法的計算規則復雜多樣,使得生成式作品的“抄襲”痕跡容易從技術角度去規避。因此,要想證明AI圖片生成器侵犯了他們的版權,就要證明具體哪一件作品被復制到AI的算法系統中。然而,算法的“不透明”,讓這一證明思路在實踐中并不容易落地。
此外,平臺用戶協議也可能在用戶并沒有仔細閱讀的情況下,同意平臺用于AI訓練。此次小紅書事件引發畫師抗議的原因之一也在于:根據小紅書的用戶協議,該平臺有權直接使用用戶作品。
游云庭認為,平臺如果使用用戶的作品訓練人工智能,應該取得原作者的單獨同意,而不是僅憑一個用戶協議就可以取得授權?!斑@個用戶協議哪怕簽了平臺,可能也會因為沒有提供對價,而被認定為排除另一方主要權利的格式條款,也就是俗稱的霸王條款?!眲⒓t林也指出,一些對用戶權益有重大影響的條款,平臺有義務重點提示用戶。對于存在明顯的不平等、免除自身責任而加重對方責任的條款,用戶有權主張合同無效。
“有效的修改,可以避免AI的痕跡太重,可以達到避免侵權以及避免質量太低的問題?!绷衷从X得,侵權的問題很難解決,如果只用自家圖片或商用圖投喂AI,學習的范圍就比較窄一些。避免侵權,目前更多的做法是做二次修改。
不過也有比較謹慎的公司。一位海外游戲公司場景美術從業者告訴《南方人物周刊》,這個問題主要看公司,不同公司對待工具的態度不一樣,“我們公司禁止AI作圖只是因為AI軟件的素材來源我們沒法控制,可能會遇到潛在的版權糾紛。與其卷入這類訴訟,不如事先就禁止?!?/p>
劉紅林指出,人工智能深度學習所引發的知識產權問題較之一般著作權侵權更為復雜。傳統著作權法中所適用的侵權判定原則,不能充分回應人工智能深度學習的侵權問題,相關的法律法規需要逐步完善。
AI與畫師之間的矛盾,劉紅林認為關鍵在于“目前雙方之間缺乏一個合適的利益分配機制,AI數據庫使用了作者的作品進行數據訓練,卻沒有對應的激勵機制。這也是AI行業未來需要著重考慮的事情?!?/p>
5歲開始學畫的林夢,家中有一個角落專門屬于繪畫,存放著從小到大厚厚的幾本畫冊。有時候,翻一翻過去的畫作,成長中的某個情景便如電影般重現。
她記得,有幅畫是高中時候的一張靜物水粉畫,被老師批評有“很大問題”,“當時覺得有點天塌下來的感覺?!钡彩抢蠋煹哪谴沃更c,也讓她決定主攻色彩,用色彩表達情感,那張畫是她成長當中的關鍵一步。
繪畫與情感的連接,是AI無法取代的部分。她現在的畫作,以賽博朋克風為主,但并非紫色、藍色這類冷色調的機械感,她選用了粉色為主的色彩歡快的顏色,一種高飽和度的賽博朋克。林夢說,“我希望科技和機器,不要那么冰冷,天真爛漫和溫暖,可以和賽博朋克聯系在一起,也是對科技的一種期待吧,相信它能夠和人類達到一個平衡點?!?/p>
(為保護采訪對象隱私,文中李可、林夢、林源為化名。)